前不久,本人陆续收到辗转而来的几则信息，原21兵团（后55军）直属所部的几位老一辈战友，均享受厅级离休待遇，且同定居在广西南宁市，他们大多已年逾九旬。笔者也曾在55军所属215师服役，出于从事新闻、史志工作多年的敏感性，萌发了一个念头：应从速拜访前述耄耋长者，或许能寻觅（抢救）到一些涉及老部队的宝贵史料。于是，笔者先后两次从北海直奔南宁，幸运而成功地拜访了原55军首任军长陈明仁将军的警卫员孟庆武同志。

孟庆武，1930年7月25日出生，现年92岁，河南省漯河市人。笔者围绕孟老的所见所闻所忆所悟，与之侃侃而谈，共同追忆那段已蒙尘数十载的往事。进而草拟如下访谈录，从飨读者。

豫中逃荒到辽北投军

蔡：孟老，我想请您先谈一下您的身世，您如何来到陈明仁将军身边的？

孟：我老家河南漯河，地处黄河南岸，位于豫中,历史上的漯河与灾区几乎齐名。

本人家境贫寒，幼年生活凄苦，少年颠沛流离。我8岁那年（1938年）花园口黄河大堤被人为缺口，老百姓惨遭祸害。5年后，河南全省又闹大灾荒，千百万人沦为难民，四处逃荒要饭。

蔡：1938年，蒋介石以阻挡日军南进之名，策划了“以水代兵”的所谓战术，派部队于7月9日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酿成豫中地区和皖、苏两省共40多个县近30万平方公里成为黄泛区，上百万老百姓死于非命，数千万人流离失所。史称“花园口事件”或“花园口惨案”。

孟：花园口事件后，豫中人民经历5年艰辛，1943年河南又闹大灾荒。我的父母和兄弟们无奈地加入了逃难大军。本人经石家庄、出山海关，1947年春夏间乞讨到四平市（时为辽北省省会）。

那时，解放军东北民主联军（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前身）已部署数万兵力拟围困四平，城内秩序混乱，人心惶惶。一天晚上，我和另两位常趴蹲桥洞的同伴商议：讨饭无着落，出城又无路，与其饿死，或被乱枪打死，不如投奔国军，也许能趟出一条活路来。次日一早，我们三人径闯国军71军长官司令部。接洽的军官（副官）听了我们的诉求后，直报陈明仁将军。陈将军说：“你们要求参军，好！我们有馒头、粟米粥吃，你们也有，希望好好干。”我们随即参加了紧张的抢修工事和临战训练。我被编入直属警卫连勤务班，军旅生涯由此开启。

四平攻防战的点滴回忆

蔡：我听说您孟老亲历了国共两军四战四平之第三次战斗，也即史称“四平攻防战”，请您谈谈此次战斗攻、防部署及大体概况。

孟：那我先说一下战前防御工事建设情况。陈将军命令所部昼夜不停抢修工事，我们每天除了吃饭和晚上睡觉五六个小时外，几乎都在搬运水泥、钢筋和大树，挖战壕，配合工兵凿设火力点，构筑防御暗堡等等。当时，城内有许多沙俄时代的哥特式建筑群、伪满洲国时代的东洋建筑群。用来建筑这些楼房的红砖，都是用东北黑土烧成，非常坚硬，炮弹只能炸出小坑，机枪扫射也仅打出些小麻点。这些楼群俨然成为了天然的屏障。挖掘壕沟直接连通各大楼群，既可作掩体，又便于交通运输。地堡群环绕市区四周，遍布市内四处，短时间内使全城成为一座坚固的防御堡垒。

蔡：我看到一本书描述陈将军布防工事的情况：鱼鳞式纵深地堡群是钢筋水泥结构，遍布全城四处。地堡核心支撑点是各部队的驻守大楼。各核心支撑点之间以及各地堡群之间，相互打通墙壁，或修交通盖沟，便于输送兵员、弹药。重要的核心阵地，则筑地道、地下室、弹药库、指挥所以及发电照明设备，总之地下指挥设施应有尽有。楼内遍布火力点。核心阵地前又设卫星阵地。卫星阵地前再设置多道障碍：陷脚坑、绊脚架、铁线网、鹿砦（阻挡步兵、坦克进攻的障碍物）、土围、护城河以及散兵地堡等。城内五个守备区依高低层次不同，配备了重火炮和各种轻重机枪交叉火力网，互相呼应、互相支撑。全城几乎形成了一个立体式多层次的防御整体。

请问孟老：以上的描述属实吗？

孟：是的，是这样的！我们后来打扫战场时的所见所闻，无一不钦佩陈将军的精心周全的布防。我再谈谈战斗中的相关情况。

我投军陈将军部约两个月后，即1947年6月初，林彪调集解放军3个纵队共7个师兵力7万多人，由第一纵队司令员李天佑将军任总指挥，于当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对四平发起了猛攻。数百门大炮齐轰城墙，国军防线一时间地动山摇，火光冲天，炮弹如同暴雨般密密麻麻倾泻到城墙上，炸出了一块块缺口。据战后国军炮兵参谋介绍，解放军的炮阵都是缴获的美式榴弹炮、日式山炮和野炮组成，炮火连续轰炸近20分钟。陈将军曾经感叹：解放军方面炮火十分猛烈，我在十四年抗战中，都不曾遇到这种场面。

解放军的炮声稍停，战士们便冒着硝烟，从道西的西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向国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先头突击队以“三三制”成三角形队形勇猛冲锋。当冲到城墙前时，破落的射击孔仍吐出一串串火舌，前进的士兵成批倒下。爆破组决定用大炸药包开路，但爆破手一冲上前去纷纷被枪弹射杀。往往要炸毁一个地堡，都需付出很大的代价，靠近城墙的街道上堆满了尸体。突击队攻进城后，又被国军的火力网包围，而突破口又被国军用坦克作活动堡垒反包围攻击部队。城中大街小巷布满了沙袋、工事，楼台窗口到处是猛喷的火舌，手榴弹如冰雹乱飞，炮弹像礼花一样在人头上方爆炸……激战三个小时后，大部队才冲进城内，血腥的巷战肉搏随之展开……

血腥、残酷的巷战历时19昼夜，这场战斗陈明仁部守城成功，交战双方都损失惨重，国军伤亡1.8万余人，解放军伤亡数字已接近4万。

蔡：三年后，毛主席接见赴北平开会的陈明仁时，说：“我看林彪打战不如你哟。”孟老，请问您怎么理解这一评价？

孟：我想谈两点看法。

第一，举两个当年战场的例子。

其一，道东守区的核心阵地是一座水塔。陈将军部署防守的队伍，是他所率远征缅甸时的71军一个多营，那一批老兵枪法很准，又久经沙场，极善于利用战机；还有坚固的工事作倚靠。当时，解放军低估了守军，仅以一个团的兵力发起攻击，战士们一冲锋，便遭到猛烈的炮弹打击，四次强攻均告失败。最后，解放军集中十几挺机枪封锁塔上的枪眼，阻止对方射击，然后爆破手冲上去进行爆破，才将整䜨《夏季攻势的教训》中坦陈：“（四平攻坚战）打成得不偿失的击溃战或相持不决的消耗力量的不利战斗……”，“这次这个城市没打下来，完全由我负责。”

四平攻防战，国军守城成功。交战双方都损失惨重。国军、解放军各损兵折将都在半数以上。

追随将军高举义旗

蔡：我建议您着重谈谈促使陈将军和平起义的原因、经过以及部队改编、整训等情况。

孟：陈将军于1948年7月重新执掌兵权，就任“华中剿总”副总司令兼武汉警备司令后，我便有幸回到他身边当警卫员，直至1952年10月，前后4年多时间。

据我的理解，促使陈将军长沙和平起义的主要因素大体如下：

陈将军出生于贫苦农民家庭，驰骋战场数十载，一直体察劳苦大众，富有正义感的阶级本性使然，此其一。

其二，陈将军身经百战、战功卓著，却被数度贬谪，促使他明察了蒋介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独裁本质。尤其是四平一战，他创造了一个打不败的神话，被蒋介石授予青天白日勋章一枚，官升第7兵团司令官；又荣受电召，携夫人谢芳如到南京晋见，与蒋介石、宋美龄同游中山陵、玄武湖等胜地。可是，讽刺官兵大众视觉、听觉的是，陈将军为部属配挂勋章仪式的掌声刚散去，蒋介石却偏听时任东北行辕主任陈诚和辽北省主席刘翰生的谗言，一纸电文便解除了陈明仁第7兵团司令官之职，调任南京“总统府”中将参议　新。

蔡：1950年6月，美帝国主义悍然侵略朝鲜。4个月后，中国人民志愿军开赴朝鲜参战。陈明仁将军和全兵团广大官兵热血沸腾，几次请求上战场保家卫国。适逢其时广西匪乱猖獗，毛主席派21兵团入桂剿匪。陈明仁部率领全兵团挥师南下，12月中旬分别抵达南宁、桂林等地。当时主持广西军区日常军事工作的副司令员李天佑将军赶到桂林迎接陈明仁和21兵团官兵，并设宴为陈明仁洗尘。

李天佑举杯祝酒热烈欢迎陈明仁和21兵团来桂参加剿匪，风趣地说：“陈将军，我们彼此是老相识了，希望这次很好合作。”

“没想到几年前我们还是兵戎相见的冤家，这次有幸在李司令麾下效劳，一定尽力！”

“哈哈，不是冤家不聚头，老冤家现在成为新亲家了！”

“您在湖南起义，对人民有功。这次来广西（剿匪），又是再立新功了！”

“毛主席派我来广西，就是让我们联手唱好剿匪这出戏。”

孟：过后，毛主席在中南军区的汇报中知悉了上述情况后，深情地说：“冤家变亲家，就看他们如何唱好这出戏啦！”

李将军、陈将军携手并肩，联手剿匪战绩辉煌，向党和人民交出了满意的答卷。广西军民三年间歼灭土匪51万多人；21兵团在桂北大小瑶山、九万山和桂西北一带半年多的战斗中，剿灭土匪近4万人。为八桂大地的安宁作出了贡献。

今年适逢广西剿匪战役胜利七十周年，我�年间，大力支援地方建设的情景，瞬间浮现于眼前。部队数万人次帮农耕、广种树、参与修建包括大型水库廉江鹤地水库在内的30多个项目水利建设。全军6000多名干部带头认购国家建设公债近40余万元，还捐款近30万元，支援当地兴建湛江大型化肥厂。这一切，都激励着我，我要认真学习和贯彻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愉悦地奔赴新的战斗岗位——兵团第五师第九团政治处。在七年多的时间里，与原农垦农场职工、下乡知青们团结一心，艰苦奋斗，生产出大批的战略物资——橡胶，为国家社会主义建设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1979年初，经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从军30年的我卸下戎装，转业到广西壮族自治区果品公司，任公司党委（党总支）书记。我谨记陈将军生前的教导，认真学习生产经营知识，虚心向老骨干请教，很快转换了角色，为恢复和发展广西传统的名优茶品，如六堡茶、凌云白毫茶、横县茉莉花茶、漓江银针、西山茶等而积极努力，产量、质量均有长足提升，造福于广大民众。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公司本部的各项经营业务也有较大的发展。

本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离休。近十多年来，凡遇到天气急剧变化时，因原战争年代残留在左腿的弹片，常常疼痛难忍。我自感无怨无悔，能为新中国的诞生和富强而奋斗过，这是具大的精神收获。

蔡：通过这次访谈，不仅领略了您的多姿多彩的人生经历，更为您对党和人民的无私奉献而感染和熏陶，实令肃然起敬。我衷心祝愿您多多保重身体，健康长寿。

                                          2022年5月16日

参考文献

1、《黄埔名将陈明仁》李 祚著，人民东方出版传媒东方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

2、《陈明仁：从国军中将到我军上将》，《党史天地》2004年第五期。

3、《我们和祖父陈明仁将军的照片与故事》陈见苏、陈见南、陈见北编著，陈扬钊审核。   2012年

4、2019年12月17日《湛江晚报》“人物”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