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期 P45人物春秋
任仲夷两封书信背后的故事
■ 张瑞田
2005年11月21日,任仲夷走完自己92年的人生之路,在广州辞世。写于2003年的两封致画家詹忠效亲笔信,是不是任仲夷的绝笔尚需考证,但是,这一定是任仲夷晚年寥寥可数的书信存稿。
忠效同志:你好!
来信收到,辽宁为你出版画册,闻后甚为高兴。书名已寄,因有病正在治疗,写字不便,只写了九个方块字,横竖排列均可。字体大小,可根据书面设计而定。手头没有合适图章,应按字的适当比例加以缩小。对此,你是内行。
祝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家庭幸福。
任仲夷 二00三年二月廿二日
忠效同志:我在右上方加盖了一个印章“兰甲”,是我父亲为我起的名字,我有时把它当闲章用。之后感到很不好看,后悔不该多此一举。最好采取措施,将加盖的印章除掉!如果实在不能,那就太遗憾了。
你要留下的那幅肖像,我儿子很想要,留做纪念。答应他吧,对你来说,反正我的肖像,已经在你心中和手上。
任仲夷 二00三年五月十二日
思路清晰,字迹疏朗、隽永,表达了一位政治家的严以律己和对朋友的关心。任仲夷何以不顾眼疾,甚至已严重到“目中无人”(任仲夷语)的时候,还在挂念着一位画家画册的书名?詹忠效何许人也?
詹忠效在王廉著《任仲夷评传》一书中是这样出现的——
……1985年春,广州创办了一份《中国现代画报》(现名为《新现代画报》),它引发了一场争论。
本来有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政治家用历史的眼光阐述社会进步,经济学家用价值规律语言研究社会的发展,生物学家用生命进化方法去认知人类进程,而文学家用语言绘画,画家是用色彩来表达自己的观察对象,这就意味着画家把整个世界作为表现的对象,包括人。
然而,中国人就忌这“人”字。西洋画最出色的是人体画,中国则不然。但是自从东方文化交流以来,国内外文化上的学习借鉴成为十分正常的事。1957年毕加索还向张大千先生讨教中国绘画技法。可是,就是像刘海粟这样的大师,当年第一个开人体模特课时,六十年后还有人指其脊梁。中国人体画风风雨雨,到1985年还有人把它当做“黄”来扫。
绘画作为一门艺术,一门学问,山水、花鸟、人物作为中国画最主要的三大画科(现代应加上建筑绘画),人物画是不能回避的。1985年,当《中国现代画报》主编詹忠效提出要采访任仲夷时,张岳琦两次同他通电话。要知道,这一年,中国正处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高潮之中,“清污”之争并未真正结束。任仲夷以一个政治家的胆识,以画家的朋友、知音坦然接受了这次采访。
任仲夷对詹先生说,“我在学生时代也爱画画。比较喜欢看自然、写实的画,也喜欢写意的画。不过,我认为不应当以个人好恶作为衡量艺术的标准。应允许多种流派发展。国画、油画、木刻等是各有特色的。”谈到中国画历史时,任仲夷说,“历史上出现过几位姓任的画家,清末的任伯年就是才华横溢的一位。中国画,民族特色鲜明,讲究写意,讲究神韵,简练几笔就要求将对象的神采勾画出来。”
最精彩的还是任仲夷讲的下面这样一段话:“我觉得过去有些画家,画的人物不仅不合比例,而且千人一貌。要把人物画得神态各异,栩栩如生,除了绘画技巧以外,最重要的是必须有生活,必须到生活中发掘多种多样的人物形象。人与人之间除了性别等差别,还有感情心理差别,中国古代人物画比例不严格,大概和古人少研究人体解剖、不画人体模特儿有关。应该承认人体本身是存在美感的,必须划清专业上使用模特儿有伤风化,甚至是黄色的。这同中国有几千年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意识的影响有关,这也算是一种国情吧。”
在这次谈话中,任仲夷还谈了借鉴西洋绘画,发扬民族传统,如何办好画刊等具体问题。他说‘古人画人体不成比例’,说明他对绘画有一定研究。中国仕女画在唐代以前表现为纤腰细腿,唐及以后却以丰腰为美,真正美女画几乎没一张成比例,包括历史上“四大美人’画。仕女画的改造合比例首功可能要推张大千。这些,任仲夷肯定是清楚的。
从这里,也可以看到任仲夷的艺术素养。据现任《美中画报》主编詹忠效讲,任仲夷这次与他的谈话,周扬说:不仅救了《中国现代画报》,也救了“人体艺术’。”
詹忠效,当代著名画家。首届广州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现任美国《美中画报》杂志社社长,中国线描艺术研究会副会长。自幼习画,对版画、油画、中国画、插图和连环画均有涉猎。后致力于毛笔白描研究,他通过对“以繁代简,繁中求简”的探索,积累了丰富的白描创作经验,为画坛所重。中国美协主席刘大为在他为詹忠效撰写的一篇文章中说:“近日忠效来京,我看到他带来的一批新作,无论是小幅的肖像写生,还是大幅的主题性创作,都可以看出他对线的运用的精湛造诣。他在三十年的不断实践中,丰富了线的神奇表现力,为反映时代精神,成功地用线表现现代人的服装,为中国画线描人物的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著名画家、中国文联副主席冯远谈起詹忠效的美术创作时,说道:“忠效先生在运用毛笔等不同工具方面既保留了中国画线造型、线结构、线表现的精华。同时也按照当代人的审美取向,尝试并走出了一条雅俗共赏的线艺术之路。詹氏线描精劲、绵密,松紧得宜;或扬笔调提顿之趣味,或取均实舒之意味;其得风气之先,又屡获好评,始有‘詹衣描’之说。”
刘大为、冯远的评价是中肯的。1972年,詹忠效就尝试繁式线描对现实生活的全面投入,将一套反映女电工的连环画《弧光闪闪》刻画得生动活泼,形象感人,为此,突破了单线对工业题材所面临的种种难度,并在描绘环境、塑造人物、渲染气氛的技法上取得了难得的突破,被美术界誉为70年代线描探索的经典之作。此后,詹忠效又相继完成了长篇小说《晋阳秋》、《满山红》、《海啸》和《中国历代才女小传》等文学著作的插图,连环画《吉鸿昌》、《灿烂的星辰》等,以及一批独幅人物画的创作。这些精湛的白描之作,不仅使他在国内、国际参展和获奖,而且将其繁式线描提升到一个新的艺术高度,并成为广大线描美术工作者和爱好者所重视、推崇和仿效的范本。80年代初,被称为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本个人线描专集《詹忠效线描画选》出版,该书与画家的其它作品一同被国内美术院校列入教材,称为“詹衣描”。画家本人也被视为“中国人物画白描领域的代表人物”。
任仲夷,1914年出生于河北威县。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8年担任中共黑龙江省委书记兼哈尔滨市委第一书记,1977年,担任中共辽宁省委第一书记。任职辽宁期间,他以超凡的政治勇气,平反了张志新冤案。1980年至1985年,任仲夷担任中共广东省委第一书记,置身改革开放的前沿,以适应历史客观发展的进步观念,打破陈规,勇于创新,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2005年11月21日,任仲夷在广州辞世。闻讯后,詹忠效十分悲痛,在《羊城晚报》发表了情真意切的纪念文章,回忆了自己与任仲夷同志的相识、相投与相交的过程。
詹忠效有一部《灿烂的星晨》的连环画,作品的主人公就是文革期间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张志新。张志新烈士是任仲夷主政辽宁时予以平反的。这一桩冤案,引起了詹忠效的关注,他在这部连环画的创作中,投入了一名艺术家的创作激情,进行了深刻思考。所以,这部作品一经问世,立刻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并在全国第二届连环画评比中获奖。当然,这时候的詹忠效,并不知道任仲夷与张志新冤案的关系。若干年后,他在广州与任仲夷见面了,提起此事,两人感慨万千,遂引为知音。
詹忠效与任仲夷的确有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任仲夷自辽宁调任广东,任省委第一书记。詹忠效在广州文艺杂志社任美术编辑,一面编刊,一面进行美术创作。当时物质条件有限,詹忠效两代六口,挤在一间只有十六平方的房子里,生活、工作极为不便。他只好在房间里搭一个阁楼,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画画、睡觉。对生活充满了憧憬的詹忠效,不停地创作,连连获奖,名声远扬。鉴于詹忠效在美术创作领域所取得的成就,广东电视台拍摄了一部反映詹忠效绘画艺术的专题片,他乐观的生活态度、非凡的艺术才华和家中的阁楼一一进入了镜头。有意思的是,任仲夷看到了这部专题片,他为詹忠效的勤奋和执着的追求所感动,本着对知识分子的关心与爱护,立刻作出批示,并指示有关部门尽最大的可能,为詹忠效改善住房和创作条件。从而使詹忠效分到了一套位于广州麓湖边的房子,解决了他生活与创作上的后顾之忧。
深得全国美术界关注的詹忠效,在1984年受命创办了《中国现代画报》。为使刊物体现改革开放精神,促进对外文化交流,詹忠效就当时敏感的人体艺术话题专访了任仲夷。任仲夷对詹忠效有关“人体艺术是中国文化必修课”的议题表示支持。他说,古代画人物比例不准,说明不画人体模特儿是不行的。必须划清美术专业使用人体模特与黄色下流的界限。认为画人体有伤风化是受到中国几千年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意识影响。今天我们听这番话,已不以为然。然而,在当年,作为高级领导人公开肯定“人体美是美中之至美”那是需要很大勇气的。这样的观点,十分容易被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当詹忠效的访谈文章与人体美术作品一同在《中国现代画报》发表后,在海内外引起广泛的关注。港澳和国外的媒体作出了不同的评价,国内各界的反响更为强烈。
任仲夷多次与詹忠效谈起自己学生时代对美术的爱好,他不仅临摹过不少画片,还仔细阅读了任伯年等画家的传记。在担任广东省委主要领导期间,当得知《中国现代画报》和詹忠效本人因为人体艺术的主张而受到不应有的对待时,他就向有关领导语重心长地指出:“在防右的同时要警惕左的倾向”。在《中国现代画报》创刊一周年,任仲夷还亲自出席纪念活动,表达自己对这株改革开放幼苗的保护和支持。
离开领导岗位以后,属于任仲夷的时间多了,詹忠效与他的联系自然紧密起来。詹忠效在广州举办个人画展,任仲夷虽不在广州,仍发来贺信,以“自成一格”之语鼓励之。在《詹忠效线描人体艺术》行将出版时,任仲夷正逢住院,他克服眼力困难,亲自题写书名。他把字写在不同的方块纸上,供詹忠效编排。并在信中嘱咐:“你见而行之。”
2004年,詹忠效受早年旅美画家王少陵遗嘱受理人的委托,将画家生前的一批遗作捐赠给广东美术馆。任仲夷认为此事利国利民应予鼓励,并亲自去美术馆参观王少陵画展。已近90高龄的任老在大雨之中来到美术馆,使在场的人非常感动。詹忠效四岁的女儿妮妮上前踮起小脚不停地亲吻着任爷爷,任老也高兴地拉着孩子的手,沿着展线观看起来。在一幅油画前,任老停下来,指着画中的人体问妮妮:“这位阿姨没穿衣服,她冷不冷啊?”,“冷。”妮妮回答。任老又问:“那给她穿上衣服好不好?”,“好。”妮妮认真地点点头。任老呵呵笑起来,众人也被这一老一少的对话感染了。在一旁的詹忠效为他们的话语而感慨,只有他独自寻味着与这位老领导心灵之间的相知与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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